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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班牙攝影師居港10年 由「靜音電視」到建立連結 放下母語 展開攝影企劃

【明報專訊】試想像自己置身在一個言語不通的地方,你會有什麼感覺?來自馬德里的Raúl Hernández有多個身分,既是攝影藝術家,也是西班牙語導師,因緣際會2014年來到香港,一住接近10年。他形容自己最初來港時像部「靜音電視」,但後來閱讀無數次西班牙語譯本的老子《道德經》,在漂流之間學習「減少」和「放下」,最終完成歷時數年的Only Wind攝影企劃,舉辦展覽並自資出版攝影集。

初來香港時,Raúl Hernández形容自己就好像一部被按了靜音鍵的電視,有畫面但沒有聲音:「我覺得自己像被人按了靜音鍵,無法跟人說話,無法明白其他人。」(黃志東攝)
初來香港時,Raúl Hernández形容自己就好像一部被按了靜音鍵的電視,有畫面但沒有聲音:「我覺得自己像被人按了靜音鍵,無法跟人說話,無法明白其他人。」(黃志東攝)

Raúl在西班牙時,先修畢西班牙語教學學位。他說高中畢業後其實還未清楚未來想讀什麼、做什麼,由於姊姊是教師,父母便提議他也走一條相似的路;直至在大學裏其中一個選修科需要修讀communication and image(傳意及影像),讓他第一次接觸菲林攝影後,一試就喜歡了。他畢業後到英國Bristol留學一年學英文,那時候更加深對攝影的熱情,回到西班牙後就決定進修攝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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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來港自覺如「靜音電視」

他的攝影作品偏向藝術類型。「我並非有意識地去想,到底要選藝術攝影或商業攝影的路。我一直都喜歡藝術,這是我表達自己的方式,你要我去做商業攝影,我也沒有這個能力。」他從小就對繪畫、閱讀有興趣,沒有靠攝影掙過很多錢,倒是慶幸當年修讀教育學位,讓他有技能在外地謀生。畢業後他跟前女友向世界各地投寄履歷表,前女友先找到在香港的工作,他便跟隨一起來港。「在英國時,第一次發現自己很想認識世界不同地方,接觸不同的人和文化。」他說:「教西班牙文是職業,攝影是興趣但也不單純是興趣,因為我把公餘時間都用在攝影上,投入非常多時間。」

Only Wind系列的照片,不少都跟語言有關。這幅照片中,拍攝時牆上PAKISTAN的A字就不知被誰用油漆隱去了。(受訪者提供)
Only Wind系列的照片,不少都跟語言有關。這幅照片中,拍攝時牆上PAKISTAN的A字就不知被誰用油漆隱去了。(受訪者提供)

馬德里和香港都是繁華大城市,但對Raúl而言卻很不同。「節奏很不一樣;處事方式、溝通方式都很不一樣;到底要如何理解這裏,要如何表達自己,都跟歐洲不一樣。」他進一步解釋:「那時候我就好像一部被按了靜音鍵的電視,有畫面但沒有聲音。我覺得自己像被人按了靜音鍵,無法跟人說話,無法明白其他人。」那段日子很難捱,他跟前女友反覆商討要不要回西班牙,輾轉就過了3、4年,但轉念一想,「你不能住在一個地方,但整天想着離開,想着返回自己國家;那樣只會令你無法享受這裏的新體驗,因為你總是想着回去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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拍攝難民外傭 喜長期接觸對話

就是那個時候,他萌生了開展今次攝影企劃的念頭。「我嘗試跟香港作不一樣的連結。來港最初3、4年拍下的照片,我都沒有用上。我那時仍然用西班牙人的眼光和方式看待這裏,但我明明遠離了西班牙的家人,遠離了自己熟悉的東西,怎可能用同樣方式觀察和拍攝這個世界?連我自己都是個不一樣的人了吧。於是我嘗試更貼近香港和在這裏生活的人。」他嘗試以貼地方式認識香港,一開始來去都是以幾條街為拍攝地點,嘗試到相同的地方,見相同的人,跟相同的人對話,建立熟悉感。「馬德里的社區意識(sense of community)很強,而香港的流動力(mobility)很高,上髮廊、超市,每次見到的職員可能都不一樣。而我選擇的這些拍攝對象,他們總會在固定時間,在固定地點出現。」

他的拍攝對象,有難民,有正在申請庇護的人,有外籍傭工。「一開始他們只是我的拍攝題材,是一個object,然後在長期接觸與對話下,他們變成人物(people),我為他們拍攝肖像相。後來有些時候,我們只是傾談。」漫步深水埗、旺角等地,Raúl直言喜歡九龍,因為他初來香港時就住在九龍。「我喜歡拍攝深水埗,它跟馬德里完全不一樣,但同樣是勞動階層的地區,像我來自馬德里的小社區,我的家庭也來自勞動階層,深水埗就像我住的小社區的延伸。」他流連深水埗的二手地攤,喜歡未經大力發展前的大南街,喜歡這些街區總有很多事情在發生。

在港的外籍傭工,總在固定時間、地點,建設自己一個小小的「家」,當一天結束,就會拆掉,然後下個周日捲土重來。(受訪者提供)
在港的外籍傭工,總在固定時間、地點,建設自己一個小小的「家」,當一天結束,就會拆掉,然後下個周日捲土重來。(受訪者提供)

來港近10年,Raúl斷續地學過一點普通話,但遺憾未能學會廣東話,更遑論閱讀中文。「就像我的攝影企劃,我們都只在自己的bubble裏生活,我們都只認識局部的香港。我的攝影企劃,就聚焦在那些微小之物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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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減少」「放下」中成長

在本月初完結的Only Wind攝影展,是以老子《道德經》第23章為靈感起題:「故飄風不終朝,驟雨不終日,孰為此者?天地。天地尚不能久,而况於人乎?」他不諳中文,又是如何認識這些中國文化?「我未來香港前,在西班牙已接觸過張藝謀、王家衛的電影,還有一些關於儒家、道家思想的翻譯本,也有唐詩書籍。」透過電影和書本,慢慢認識遙遠的東方。

Raúl Hernández無數次閱讀西班牙語譯本的老子《道德經》,從中得到不少啟發。(受訪者提供)
Raúl Hernández無數次閱讀西班牙語譯本的老子《道德經》,從中得到不少啟發。(受訪者提供)

「我很欣賞道家思想,喜歡《道德經》,很驚奇這種思考方式,跟歐洲人很不一樣,甚至成為我在香港獲得真正快樂的關鍵。我在書中學會順其自然,這種心態可以應用到生活各個層面。每次打開書,我都有新的體會,會得到新的觀點。書裏運用很多比喻,往往有另一層意思。我不認為『道』就是消極,而是讓事情順自然發展,可能是等待,可能是退後兩步,而不是急於求成。」

「在我來自的馬德里社區,一切都很固定,我5歲時認識的朋友,至今仍是朋友。來到香港,一切正正相反,在這裏一切變得很快。全靠道家思想,我學會面對失去。我很喜歡《道德經》第48章提到:『為學日益,為道日損』,追求學問是不斷增加的過程,而求道,卻是不斷減少。我也希望我的人生,可以透過『減少』和『放下』,令自己有所成長。」

在這個「放下」和「減少」的過程中,Raúl又放下了什麼?「首先是語言。Only Wind系列照片不少都跟語言有關。我放下西班牙語,開始走上街頭跟人對話,才得以展開這個企劃。」其次,他也放下了自己對「身分」與「家」的看法。「我拍攝的照片中,例如那些外籍傭工,他們總在固定時間、地點,建設自己一個小小的『家』,當一天結束就會拆掉,然後下周日捲土重來。又例如另一張照片,是塞滿信的信箱,因為總有些人,來不及收信就已經搬走了。這些情境,就像不斷『建立』與『破壞/失去』。」

總有些人來不及收信就已經搬走了,只留下塞滿信的信箱。(受訪者提供)
總有些人來不及收信就已經搬走了,只留下塞滿信的信箱。(受訪者提供)

展覽中照片附以的文字片段,節錄自巴勒斯坦詩人Mahmoud Darwish的《缺席的存在》(In the Presence of Absence)一書,深入探討家鄉與流亡之間的漂流。Raúl覺得詩句跟他的感覺很切合,也切合照片中人,他們遠離了家鄉,在不穩定中尋找穩定。漂流在外,有些人仍然可以過着跟家鄉相似的生活方式,有些人不。「我跟西班牙的關係也不同了。要在香港生活,我總不能只關心西班牙的一切。曾經我以為『身分』是種不可改變的東西,如今我認為我的『身分』有多個面向。我更能理解其他人的處境。如果我沒有離開馬德里,我不會拍攝出如今的照片。從前我比較面向自己,現在,我認為『家』就是自己望出去外面世界時的角度。 」

展覽中照片所附的文字片段節錄自巴勒斯坦詩人Mahmoud Darwish的《缺席的存在》(In the Presence of Absence)一書,探討家鄉與流亡之間的漂流。上方照片中繡上home sweet home的繡花布,由一個漂流的刺繡者製作。(黃志東攝)
展覽中照片所附的文字片段節錄自巴勒斯坦詩人Mahmoud Darwish的《缺席的存在》(In the Presence of Absence)一書,探討家鄉與流亡之間的漂流。上方照片中繡上home sweet home的繡花布,由一個漂流的刺繡者製作。(黃志東攝)

 

文:Selene Luk

編輯:梁小玲

設計:賴雋旼